基础教育不宜由市场导向

吴敬琏

  張伯苓校長已經離開我們整整半個世紀,然而他的學而不饜、誨人不倦的精神依然和我們在一起。在紀念校長逝世50周年的日子裏,他60年前一次講話的聲音仍然在我的耳邊迴響。我是1941年秋季考進重慶南開中學的。那一年的開學典禮上由張伯苓校長親自主持。他的講話從「我為什麼辦南開」講起,申論南開的辦學宗旨。這次講話給了我極大的震撼,使我至今不能忘懷。張伯苓青年時就讀于天津的北洋水師學堂,後來在北洋水師服役。作為北洋水師的一名下級軍官,顯然早已對北洋艦隊在甲午海戰中敗於實力不如自己的日本海軍,以至1895年它的統帥在威海衛舉白旗投降深感痛心。1898年,日本佔領軍將威海衛和劉公島交還給中國。然而清廷迫於英國的壓力,轉手之間又將兩地拱手租讓給英國。張伯苓校長說,他當時剛從北洋水師學堂畢業,奉派隨船前往劉公島接收,親眼目睹了先降日本旗,升起中國的龍旗,接著又降下龍旗,升起英國旗。這屈辱的一幕使他悲憤填膺,深感再不救亡圖存,行將亡國滅種。他從自己的親身經歷得出結論,救國之道,不在於買船造炮,重建海軍與列強周旋,而在於興辦新式學校,改造中國的國民性,所以立志終身從事教育,造就新的人才。於是他棄武從教,先在嚴範孫先生的家館裏教授西學,然後1904年與嚴範孫先生在天津南開創辦新式學校,取名「南開學校」。正因為張伯苓辦校宗旨端在育才救國,沐浴這種精神的南開以「允公允能,日新月異」(「公」者,愛國愛群之公德;「能」者,服務社會之能力)為校訓,培育學生努力增能,盡心為公。

   最近幾年來,政府提倡教育改革,打破了學校一律官辦的老規矩,各地湧現了一批民辦學校,與官辦學校相競爭。這是一件大好事。但是,在民間興學的潮流中提出的一些口號和出現的一些現象卻使人不無隱憂。使我特別覺得不舒服的是有些地方辦起了一種名為「貴族學校」的中等、初等乃至學前教育機構。這種學校往往以堂皇的建築、豪華的設施、安逸的生活環境和較高的預期升學率相號召,吸引望子成龍的家長斥鉅資送子弟入學。每當聽人講起這類故事,我就會想起自己在重慶南開中學求學的經歷。

   當時在重慶這個抗戰時期的「陪都」,也有人把南開中學稱為「貴族學校」。重慶南開的確教育了大批社會精英,僅在大陸的校友中兩院院士就達數十名之多。我雖然只在南開念過兩年書,但南開給予我的基本訓練方面的影響,卻是極其深遠的。除語文、數學等功課外,從邏輯思維、語言表達,「公民」課上關於如何開會、如何選舉、如何表決的訓練,直到每座樓進門處「鏡箴」上的「頭容正、肩容平、胸容寬、背容直,氣象勿傲、勿暴、勿怠,顏色宜和、宜靜、宜莊」的儀態要求,都使我終身受用不盡。總之,就我的親身感受而言,南開教育之所謂的「高貴」,指的並不是生活上的奢侈和安逸,也不是目中無人和頤指氣使,而是對於德、智、體、美四育並進的高素質要求。南開中學是以對課業的嚴要求出名的。初中部(男生)一年級五個班、二年級四個班到三年級只剩三個班。一年「刷」(淘汰)掉一個班。一般而言,兩門課不及格就要被「刷」(淘汰)。而品行或體育只要一門不及格就會被「刷」。我自己在一年級上學期就差一點因為體育沒有「達標」而被「刷」,後來靠其他功課成績優良和承諾每天晚自習後跑800米才被允許升班續讀。要求學生培養起高貴的道德情操、強健體魄和「允公允能、日新月異」的追求,才是南開號稱「貴族學校」的真正含義。

    據我理解,南開的教育之所以取得這樣大的成績,首先是因為張伯苓把自己辦學的目的明確規定為培養學子「愛國愛群之公德,服務社會之能力」。從這個角度看,我對於當今十分走紅的口號:「實現教育產業化」是懷有疑問的。從經濟學的觀點看,這一提法也多少有點古怪,因為現代經濟學的分類,教育機構本來就和服務業乃至行政機構一樣,屬於第三產業,不需要再來一個「產業化」。看來人們之所以強調要實行「教育產業化」,無非是要把教育機構都辦成盈利性的事業。對於這種要把所有的教育活動一概變成盈利性活動的主張,我認為是不妥當的。教育分為許多不同的門類,其中一部分提供一般的技能訓練,是可以商品化、市場化的,但還有相當一部分,例如基礎教育,具有經濟學所謂「外部性」,就是說它提供給行為者本身的效益遠遠小於提供給社會的效益,這類教育活動就不應當由市場導向。再如古文字學的研究能夠幫助古代史的研究,能夠提高整個社會的文化品味,但是很難由此取得高額的直接經濟回報。如果要以盈利高低為取捨標準,這類專業只有關門大吉,那麼以後要物色研究中國古文字學的學者只好到外國去找了。我國教育思想的另一種偏差,可能是與過去的蘇聯教育思想影響有關的。這就是把社會和人的關係看作是機器和螺絲釘之間的關係,專業分得很細,學生的知識面非常狹窄,認為只要精通專業技術就行了,而不注意對人的全面教育,培養出來的學生有技能,但是對社會卻沒有科學的完整的理解。我遇到過一位從「中國的MIT(麻省理工學院)——清華大學畢業的高材生,他竟以為MIT只是一座「工科大學」,而不知道MIT之所以負有盛名,不但是因為它有最好的工科專業和理科專業,還是因為它有最好的社會科學專業和人文學科。在後一類專業中,有幾個系科的學術水平是居於全美乃至全世界最前列的,其中一個是經濟學系,另外一個是語言學系。如果不區分情況而一概提倡市場導向將會使整個社會文化淪落。而如果高校培養出來的學生只重技術而不講操守,不講道德,以粗魯為榮,以升官發財為務,那麼這個社會將成為「一切人對一切人的戰爭」,而正常的社會生活將無法維繫。不少人指出,目前我們不少學生過於急功近利,過於浮躁,放鬆了對基本素養的提高,這在專業選擇和學習重點上都有表現。我認為這些都是與上述錯誤認識和錯誤導向有關的。             

2002.2.4中國圖書商報書評周刊〕